秉坤埋头往家里走,感到陶玉贤两只眼睛还从背后怨忿地盯着他。显然,若不是从他手里买进了那些田,陶玉贤就不会划成地主,也不会遭受今天这份罪;换句话说,若不是禄生背着他指使玉山和福生将田卖掉,那今天跪在台上挨打的,就是他陶秉坤了。陶秉坤心里既后怕又负疚,同时也有一份庆幸。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面前,陶秉坤真正感到自己老了。
这天深夜,陶秉坤看见满面鲜血的陶玉贤在禾场里徘徊,陶秉坤就过去说:“贤侄,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罪了。”陶玉贤却说:“秉坤伯,这怨不得你,是我自己要买你的田,是我自作自受呢”。陶秉坤说:“那你想开点,回屋歇着去,在我禾场里走来走去做什么呢?”陶玉贤说:“我是特意等你出来,跟你说这句话呢,没有我这句话,秉坤伯困不安然的”。陶秉坤感概不已,想道声谢,陶玉贤却倏忽不见,自己也躺在床上,才知是个梦。有了这个梦,陶秉坤果然困安然了,一觉到天亮。
来年正月间,土改结束,工作队撤走了。石蛙溪所有没有田地的农户,都按人口分到了山土与水田。陶秉坤没有分到半分田土,但他还是很高兴,只要自己原有的田地不少一分半厘,他就心满意足了。工作队收走了他所有的旧文契,给他颁发了土地证,上面盖了人民政府的红色印章,这等于说,政府也承认了他对现有田土的拥有权,他心里踏实了。他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心情看着工作队一把火烧毁了所有旧地契及其代表的延续了千年的土地制度,他跟那些无偿获得土地的农民一样,内心充满喜悦。他认为土地改革美中不足的是不该把土地分给像陶秉贵那样的懒汉和败家子。丁字丘和晒簟丘又回到了陶秉贵家,但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陶秉贵又会将它们败掉的。总有一天,他还会将它们买回来。那日他从陶家院子门前过,陶秉贵掏出土地证向他炫耀:“秉坤,晓得丁字丘和晒簟丘归了哪个吧?嘿,这就叫土地还家呢!到你手里转一圈,又回到我手里来了,命里无时终归无,你命不好呢!”他不理睬秉贵,他那鞋袜都穿不周正的模样令他鄙视,他想不是他命不好,是丁字丘和晒簟丘命不好,碰不到善待它们的农人,他从内心深处替它们感到惋惜。从那随风吹来的泥香里,他嗅出一股淡淡的忧伤。
山谷里蒸腾出缕缕地气,七星岩的悬崖上绽开出零星的映山红的时候,陶秉坤给大孙子福生讨了堂。在萸江信义医院养病的陶玉田拖着衰弱的身体,坐了一顶轿子,赶回家当家爹,因劳累过度,回家就吐了血。痨病使得他站在堂屋里接受儿媳跪拜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床上,一边喘息一边倾听婚礼的进行。
陶秉坤提前十天给陶禄生搭了信,要他抽空回家喝哥哥的喜酒。陶秉坤几乎每天要对蜿蜒远去的村路凝视一阵,希望有陶禄生纵马飞驰的形象出现。但是,直到新郎新娘吃过了回门饭,还是阒无人踪。陶秉坤脸上的皱纹就慢慢地堆积起来了。他想,禄生还记着他上次说的话不肯回来呢,还记恨公公呢,这个犟种!
陶秉坤不知道他这位有出息的孙子正遭受着政治生涯中的第一个挫折。
陶禄生率领工作队在青龙山搞土改,山里人阶级觉悟普遍很低,白天把地主的浮财分给他们,夜里又摸黑送回去。陶禄生正为此恼火,区委书记李世杰亲自爬上青龙山,通知他去县里参加土改工作经验交流会。工作没做好,哪还有什么经验交流?陶禄生不想去。李世杰笑道:“自己没经验,听听别人的经验也好嘛!再说,县委严书记点名要你去,你要不走,我抬也得把你抬去!”
陶禄生只好随李世杰下山,下到半山凉亭,他们坐下来歇息。李世杰忽然显出一些不安,说:“禄生啊,有件事我得说实话,你上次回石蛙溪让公公卖田的事,是我向县委汇报的。”
陶禄生不在意地一挥手:“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李世杰说:“我不认为这是小事,它表明了你鲜明的阶级立场,既避免了亲属站到敌对的阵营里去,又维护了党的干部形象,应当受到表彰,所以就向县里说了。可是,我没想到,县里的看法,和我不一样。”
陶禄生心里有些紧:“县里怎么看?”
李世杰蹙眉道:“县委水平高,看得比我们远吧。县委认为,你的作为既打草惊蛇,又扰乱了阶级阵线,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影响很坏,给土改工作增加了干扰。现在全县已发现有好几个地主抛售田产,然后携款外逃,所以县委责令你在大会上作出检讨。”
陶禄生打了一个哆嗦。参加革命以来,他听到的都是赞赏和褒奖,遭此迎头棒喝还是头一次。年轻的心即刻慌乱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李世杰安慰道:“你的主观愿望还是好的,不要把问题看得太严重。检讨就检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谁能保证不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这个我懂。”陶禄生点点头,重一脚轻一脚地随李世杰下了山。当晚,区公所他宿舍里的马灯亮了一个通宵。他铺纸拿笔,绞尽脑汁,搜索枯肠,使用了他所知晓的几乎所有的政治术语,对自己所犯错误进行了深刻检讨,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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